逃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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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坐在那辆能载八个人的偏长马车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。正好八个人，有那么几位名头还很响亮，但要到这次的目的地去的话只有这一辆马车一条路线。他和他的食物箱子待到了角落里，离他最近的胖女士也勉勉强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。她显然不想沾这类人的气息。

“有人来点儿吃食吗？”

马车走到晌午时他欢快地问另外七位同伴。他的名字是艾格西，因为这是长途马车，所以上车后所有人相互做了自我介绍。一路平坦，先生们甚至打起了桥牌。

艾格西是个以出租自己身体为生的漂亮男孩——这种事儿用不着说出来，他的耳朵上烙着这个国家对这种职业强制要求的纹路——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职业毫不在乎。但其他人可不这么想，他们之中最差的也是中央街上小有名气的医生。在来路上，没人跟艾格西聊天。

“我有黄油面包和烤香肠，也有别的。”艾格西在其他人受食物香气诱惑的犹豫下继续说道，他打开了食物箱子，香味更进一步地逸散开来，使没有带食物的其他人咽了口唾沫。“还有两瓶葡萄酒和一瓶水。”他毫不在意地露出笑容，“来时我拜托镇子上最棒的厨师做的。”

其他人仍然在犹豫。金先生，一个上院贵族，在保持了一段时间的严肃神色后终于按捺不住地伸出手。大概只是两英寸。他的妻子使劲儿拍了他的手背一下，那声音说不上清脆。“瓦莱丽，”金先生自持风度地轻声说，“我的好瓦尔，我们的确已经饥肠辘辘，理应接受这位年轻人的盛情。”

他的话与他卓越的身份点破了僵持。

“我还有椒盐卷饼。”艾格西打开了新一层，灰绿色的眼睛让人难以拒绝。“当然啦，奶油烙鳕鱼即使冷了也无损它的美味。”

新的食物香味进一步烦扰着先生女士们饥饿的肠胃。

“盛情难却。”终于迪恩开口道，那个最差的医生。他的遣词用句跟他肥胖的外表一点儿也不相衬。

金夫人抿了抿唇，扭头打扰马车夫：“我们离下一个镇子还有多远？”

“大概要到傍晚了，夫人。“

“老天啊。”她娇柔地感慨道，将手伸向一块黄油面包，“盛情难却。”

其他人为此受到了鼓舞。他们起初还顾念自己的形象，不过第二瓶葡萄酒打开后他们抛弃了所有的故作矜持，将食物一扫而光。他们实在太饿了，或许也没有享用过一顿丰盛的早餐甚至前一晚的晚餐，连那两瓶没见过牌子的普通葡萄酒喝起来都让人感觉那么完美醇厚。没人注意到艾格西只吃了一小块鳕鱼和一根烤香肠，他看起来像是跟他们一起大快朵颐了似的，露出口腹之欲得到满足的神情，沾着油的嘴唇相当柔软。

食物让其他人放下了架子。他们不好意思地瞧着只剩下星点残屑的食物箱子，想要弥补什么似的主动与艾格西攀谈起来。他们谈得天花乱坠，丝毫不管男孩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说辞，但很快，他们扯上了艾格西的职业。

“你怎么会做这个呢？”金夫人抹着眼角，“你完全能在剧院里寻个差事。”

“那赚得太少了。”艾格西说，“我母亲酗酒，而我妹妹需要上学。”

“女人们一定很喜欢你的脸。”迪恩笑了起来。

“事实上，大多是男人。”男孩耸耸肩，“那真是完全不一样。我的第一位男客人是个喜欢拿伞的绅士，他是个裁缝。”然后他的脸红了红，“他干这事儿的时候就跟他付的钱一样疯狂。”

“上帝啊。”金先生紧紧皱起眉头不快道，“这实在太糟糕了。”

他们又凑一块儿打了会儿桥牌，艾格西没有赌注。但只过了几十分钟，其他人就陆陆续续选择了午睡。

艾格西摇摇头，头探到马车外。路途前方迷雾缭绕，马车夫回头望着男孩，兜帽下可见的嘴弯起一点冷漠的笑容。



马车夫很准时，暮日缓缓下沉时乘客们到了下一个镇子。允许留宿的地方只有镇上最大的庄园，那儿比其他地方要奢华得多，这让乘客们非常满意。庄园的主人就像屋内随处可见的高档摆设，他显然是个有品位的富裕绅士。你不得不承认他身上那套西装与手中的黑伞令他多么英俊迷人。

“哈利·哈特勋爵。”马车夫低沉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来。

“许久不见，梅林。”勋爵有些傲慢地说，他的声音是那么优雅悦耳，比世上最动听的竖琴还要高贵。艾格西下意识地看了看女士们。她们表现出不令人意外的痴迷。

但勋爵的注意力并没有停留在她们身上。他茶棕色的眼睛望着艾格西，就好像男孩是什么达官贵人值得他用赞赏的目光来回歌颂。“你跟他们不一样。”他说，表现出一点儿兴趣，“名字？”

“艾格西。”男孩微笑。

哈利看起来很满意这一回应。“祝你们过得愉快。”他向每一位客人问好，再次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艾格西，然后转身回到楼上。

他的仆人们代替了他。



“勋爵决定了我们是否能通行，或者说是否能离开这里。”

晚餐进行到尾声时，马车夫梅林打破了餐桌上的沉默。他终于摘下了兜帽，展现出一张轮廓鲜明的面孔。客人们纷纷为这句话抬起头看他。

“我们必须满足他一个要求，而这个要求千变万化，只要他愿意他能想到。”梅林继续说，“否则他将永久扣留诸位作为庄园奴隶，世界上所有法律、身份、人脉在这儿都不值一提。”

“我很期待他的要求，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。”那位车上坐在艾格西身边的多米尼克夫人说，

“大概晚餐结束时。”梅林不温不火道，示意客人们注意即将进入餐厅的绅士，“詹姆斯管家会告诉诸位。”

管家先生朝他点头致意。

“这次的要求？”

“艾格西的一夜。”

一段漫长的沉默。金先生缓慢地扭头看艾格西，男孩坐在长桌尽头，面色苍白。接下来是金夫人，迪恩，多米尼克夫人，布里德格曼律师……梅林。每一个人都专注地用视线描摹着艾格西颤抖的嘴唇，微微眯起的双眼和紧皱的眉毛。

艾格西紧张地舔着发干的唇，摇摇头：“我拒绝。”

“那只好请各位留在这儿了。”詹姆斯心平气和道，“你瞧，我们正好缺了八个佣人。”

“我们的目的地到底是哪儿？”布里德格曼先生问马车夫。

“别管那是哪儿。”多米尼克夫人尖着嗓子打断。“过不了这儿我们根本不用想要去哪儿——勋爵先生可以考虑换一个人。”

詹姆斯抬起一根手指：“只要艾格西。”

“他妈的别那么固执。”男孩咒骂道，“我不乐意，就这样。他无权强迫一位公民。”

“我们都依靠你了，年轻人。”金先生发话，他的夫人紧紧贴着他，不断用手帕擦脸，“你看，这是你平时的工作。即使你不乐意，在我们被留下之后他仍有办法使你屈服，你将这作为工作，说不定能得到你母亲需要的半年开销。”

“只不过是卖个屁股而已。”迪恩粗俗地说，“为了全体的利益。”

“我不需要。”艾格西冷冷地说，“我的客人和我的工作由我决定——我绝不接受一个强迫人的老家伙。”

一直保持沉默的西里斯特小姐张开了她娇嫩的嘴：“你不能这么自私，你应该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 。”迪恩站了起来，“反正你也习惯了。这有什么所谓呢？说到底你还是会得到起钱。”

“听起来你比我自私多了。”

“这是你的工作，应该为之尽心尽力。”金先生说。

“要为了大多数人。”格里亚纳先生说。

布里德格曼和迪恩抓住了艾格西的手臂。男孩大声咒骂并徒劳地挣扎着。

“你会是我们的英雄。”西里斯特小姐露出笑意。

“去你妈的英雄！”

“你会是的，艾格西。”



乘客们在艾格西的尖叫之中安稳地睡了一夜。


哈利·哈特是位守诺的绅士。乘客们的马车整装待发，车上甚至放了细心烹制的食物。他们在早餐时没见到艾格西，可那有多重要呢？西里斯特小姐优雅地享用一杯热牛奶时终于想起来他：“他可真辛苦。一晚上呢。”

“那是他的本分。”金夫人精神抖擞地说，“我敢说他一定得到了一大笔钱，那足够弥补他了。”

“瓦尔。”金先生低声劝她。不过他一晚都休息得很好。“一个人的牺牲才能换来全体的幸福。”

“可这幸福真脏啊。”多米尼克夫人用力地评价，全然忘记自己昨天曾询问过勋爵是否要换一个睡觉对象。

“这话没错。”西里斯特小姐赞同，“被使用的身体当然不干净。”

“那些脏迹可去不掉。”

“确实。”

他们达成一致。

梅林即将驱车前，艾格西疲惫不堪地上了马车。他的衣服仍旧凌乱，依稀可见手臂内侧和锁骨上的红色痕迹。他看起来被折磨得够呛，并且哭泣了很久；似乎随时会倒下。乘客们不自觉地挤了挤。

“早上好。”艾格西说，喉咙如火灼。

没人理会他，乘客们偏过头去，像昨天早上的时光，他们仍然是那群高贵、受人尊敬的先生女士们，不与出卖身体的男孩为伍。艾格西咬了咬牙，他懂了。于是他跳下马车，摇摇晃晃地走向庄园，他回头看马车，梅林再次露出一抹冷淡的笑容，对他点点头。

詹姆斯为艾格西开门。

乘客剩下七位。马车迅速离开了这儿。



艾格西接过詹姆斯递来的西装，轻轻叹了口气。哈利大步走过回廊，张开双臂，下一秒就轻柔地搂住他的美丽男孩。他小心翼翼地亲吻着艾格西，好像男孩是珍贵的王冠：“辛苦你了，艾格西。”

“你能有一次不那么折磨我吗？”艾格西抱怨道，“我快要疼死了，你这该死的混蛋引渡人。”

“我保证下一次我会克制。”哈利温柔地舔他的唇，“你还没吃早餐。”

“我不一定要吃。”

“即便是哈迪斯也会吃，何况你只是引渡人。”勋爵纠正道，“我也没有，正好一起。你可以告诉我这次怎么样，亲爱的。”

“天堂不会要他们的，梅林知道带他们去哪儿。”

走进餐厅时，哈利低头咬了咬艾格西的耳朵。

那上面的烙印消失了，像以往每一次。


END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