逃半

“拥抱旧爱与新欢接吻。”

至老不休【也青】

Warnings:NLMG·AU。跟另一篇设定同世界。

克隆人王也X陪护人诸葛青。

 @专业背锅的无执道长 U knew it, u knew why.

 

 ——

人生有八苦。”

王也漫不经心地开口道,窝在柔软的扶手椅里,样式奇怪的蓝色外衣搭在椅背上,输液瓶的透明药液一滴又一滴地掉落,缓缓淌进血管。

“嘘。”

男人的食指轻轻点在自己嘴唇上,细长的眼一如既往眯着。他站在扶手椅面前,稍微调节了输液管的滴液速度,调节器挂得不高,微微垂下头时眉眼略柔和些许。

“那是佛家的,老王。而且我们说过好多次了。”

“我本来就不算是个全然的道士,”王也坦然道,“我甚至都不算是个人。”

“那又何谈人生八苦?”

“老青,你这话就不对了。我是不是人,跟我们谈不谈人生的小东西,是两码事。包括谈佛还是谈道,这也是两码事。现在我们假设它可以在我身上成立——”

他不说了。诸葛青眼睫轻轻一颤,他飞快看了眼输液瓶上挂的小病例板,把一瞬间涌上来的情绪藏得严严实实的,再将自己扔进另一张扶手椅里:“话可别说一半,要不是看你现在这样,你是要被打的。”

“——你说我这短短二十多年,这八苦能占几个?”

生苦,老苦,病苦,死苦,怨憎会苦,爱别离苦,求不得苦,五取蕴苦。

能占个生老病死吧。”

“错了,就一个。”

他有点怔住,面上难免浮现疑惑深色。王也却笑了,不知扯到哪,虚弱地咳了几声。而这笑如春日化雪般,好看得喜人,在苍白的面庞上透出些血色。

“青啊,你是特殊的,你不会懂。”

 

 

像一个俗套的故事开头:诸葛青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与其他孩子不一样。

那或许是在他第一次徜徉于春情泛滥的梦境时,或许是在高年级更全面的体检交出报告后,又或许是孤儿院迷雾揭开的瞬间。感情,躯体,夙愿,看起来都不重要,却都与他这一生息息相关。

更直观的缘由来自【女士】。在孤儿院,这是一个特指词汇,一个印章。

她会在每一季的孤儿院跳蚤市场——孩子们届时会获得代币,出售自己的手制作品与购买其他人的创作品——结束后来到,带走最优秀的作品。大多数是画作,诗作比重也不差,修女们说它们会被带到【图书馆】进行收藏与展览。

孩子们的好奇心总是充裕,从三楼美术室的落地大窗往外看能瞧见延伸至正门的小径,两旁草坪被园丁修得极为平整,尽头是巡逻人与狰狞铁丝网。【女士】通常下午来,有些孩子睡醒后会跑到门口迎接她,看她缓步过来,期盼她能带走自己辛苦一个季度的作品。

【女士】姿态总是僵硬的,将手提包举起揽进怀里——有时肩线会为此紧绷——神情冷漠地来回看着孩子们,穿过小小的包围圈时衣角绝不会碰到任何一个。

“你是最好的陪伴者。”

她是如此害怕这些稚嫩的孩子,却会把诸葛青叫进办公室里,摘下手套去触碰他柔软的头发。

“看到了吗?”【女士】带走他的画,他的诗作,甚至是他十四岁秋天时制的一片简单脆弱的树叶书签,“这孩子的作品都是冷的。”

 

孤儿院的孩子都是医疗用品,一群基因取自各大监狱、平民窟的合法克隆人,生来只为捐献。九成能够活到二十多岁,一成在幼年便是供体。作为与常人无异的备用品,不怪【女士】会恐惧。

诸葛青是特殊的。他是弃婴,不是克隆儿,手腕的记录环比起其他人的灰色,蓝得发亮。

“但你离不开这个体系。你进来了,就不会离开。”修女的声音飘飘渺渺,“你不会成为捐献人。”

会成为一个比谁都要活得久、老得多的陪伴人,二十年,四十年,六十年……他将目送克隆人们一个个交出自己体内的器官,被复制的生命在冰冷的病房里鲜活过,然后迅速凋零。像童年创作一样,他是麻木的,对此不会有过多情感,更似一个轮轴转的陪伴型机器人。

而王也如一个意外,又如预料之中,不声不响地打破了这一切。

诸葛青不过是低头从护士站那儿接了自己小小的生日礼物,一抬头,王也就撞入视线里。他还没捐献过,也刚刚结束陪护的工作,全身行李只有一个不大的皮箱;黑色长发随意地团在头顶,身上穿着书中所描述的道士那一身衣服,蓝色中褂很吸人注意力,衬着不远处门外将歇未歇的绵绵细雪,无端端地生出一股子暖意。

王也瞅着他,四目相对好一会儿,才恍然大悟般浮出一点笑容。

诸葛青记得,那是一个星期三。

 

第一次是血。

距离诸葛青接手他的那个星期三正正好过了一个月。

“你猜我第几次会死?”

王也望着诸葛青,眼中神色晦暗不明。他的血型极为罕见,这类克隆人基本都能终结得迟一些——“终结”这个词取替了“死亡”,听着令人更觉冷漠,没人清楚它是什么时候扩散开来的——被多次取血,相对而言,捐献手术之间的间隔也更长。可他们中的多数人,能捐献器官的次数也少。

诸葛青盯着他,试图在那张平静的脸上找到哪怕一丁点对死亡的期待或犹疑,尽管他知道这不太可能:王也做了十年的陪护人。他们都会见证无数同胞死亡,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,终结。

“We all complete.”

所有人都这么传颂道,仿佛终结即是解脱。

“第二次,或者第三次。”诸葛青说,给他换了一瓶药水吊着,“我不猜,这是终端给出的数据。”

“老青,你这样就很无趣了。我觉得我能活得更久一点。”王也敷衍地评价道,趁陪护人专心看输液管子的时候偷偷摸了把露出的腰。

“你这个手也不怎么有趣啊。还是我给你找几本书来?道家经典那种。”

“我能倒背如流,就别了吧?”

诸葛青这会儿垂着头,眼神中含着不耐烦地上下打量他:“那你想干嘛?”

王也接话的速度慢了半晌,他直直地看着诸葛青半睁的眼,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。“我来的时候注意到这个捐献所靠海。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见海,以前只在照片里看过……自个儿是真蠢,这么多年放个假也没去过一次海边……”他漫无边际地胡扯,视线悄悄地挪到高挺鼻梁,又随着眼帘垂下而落到嘴唇上,“我是说,我想看海。”

国家下属的捐献所有十间,这一块儿是唯一一所毗邻海的。朝那面的、由高一点的房间向外看,就能看见修剪齐整的树丛隔绝开的沙滩,偶尔扑上来的浪与潮湿的沙,破旧的半截木船残骸,看见那片颜色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蔚蓝的海。

王也是在山里的【孤儿院】长大的,那不由修女负责,而是一些黑发修士。这大概能解释他的道系作派与对其他环境的好奇。

“你以前在哪儿?”诸葛青看他修长带茧的手指轻轻摩挲残骸上的裂痕,他站在了海水里,丝毫不顾及早上刚刚被抽过血的身体。于是诸葛青断章取义地想到一句话: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。“我是指捐献所。”

“中部。序号K开头的。”

他们安静了一会儿,此时无风无浪,太阳将落,倒是不远处花园里传来了嬉闹声。王也手慢慢抬起,再一扯,早上诸葛青给他胡乱绑的发髻就松了,墨黑长发如瀑倾洒而下,搭在中褂背面,随即他便转过身来,望着隔了几步、被夕阳映得脸庞发红的诸葛青一怔,然后笑了笑。

诸葛青心头一颤。

“海水挺暖的。”

忽然风起拂动衣角,王也高声道。

 

他们从沙滩上慢吞吞地挪回捐献所里,影子交叠一块儿,单看着跟两人黏腻在一起似的。王也穿着病服仍一身仙风道骨的模样,好像他们刚刚不是看风景而是去念了经。而旁人难知诸葛青的悸动,它化进血液里,随着流动输送到心脏,悄然在其中留下个欲放未绽的花苞。

晚餐依旧清淡,王也却不是个安生的。

 “人生有八苦,老青。你说说我有哪几个?”

他问。

“生老病死吧。”

他答。

“你还是个克隆人吗,老青?哪有你这么答的。” 

“我是自然人。”

王也的汤匙哐当掉地,他瞅着诸葛青风轻云淡的表情,眉毛微微蹙起,嘴唇一翕一合,却又没吐出什么字眼。他这一反应仿如某种征兆,如捐献所大堂里座钟的钟声,悠扬逸散,昭示一种发展。

他开始在每个星期三询问诸葛青有关八苦的问题,时机之准确令诸葛青怀疑他是不是被自己的身份刺激到,抛弃本身信仰而去皈依佛教。

起初诸葛青觉得王也大抵是故意的,至少在挑时间上是故意的。

后来他觉得大约是王也真的在道家方面有所造诣,能算得自己的命数。

他们谁也没猜对终结的时间。王也没熬过真正的第一次捐献——他过于幸运,心脏匹配到一位等待救助的政要,过早地结束了这种生不为人活“为人”的命运。

诸葛青隔着玻璃,凝视王也安静的面容、紧闭的双眼与淡粉色的嘴唇,没多久它们开始一点接一点地失色。

主刀医生出来时朝他点点头,其他人将白布盖在那张熟悉的脸上。

还是星期三。

 

 

诸葛青也记得那件蓝色中褂。

它做的宽袖,是近似夜空的墨蓝色,料子一般且不易去污,不细看便不会注意到一些较为深色的痕迹——也许是药渍,也许是纱布透出的点滴血液,被反复浆洗过也没能去掉。

他见过一张照片,后来它也被烧掉了。那里面中褂被好好地穿在王也身上,系了带,他长发不大讲究地挽了个髻,背景是Klone(他所成长的【孤儿院】,克隆人们成长的地方)的后山,远处崖上松柏倾斜、云雾缭绕,衬得他颇有几分世外人的滋味。王也虽看着像是个睡不醒的,可照片里站得笔直,面上含带笑意,因而总得来说精神面貌还算良好。

后来中褂就只是松松垮垮披在王也肩上,长度刚及膝,为枯绿色的病服稍微添上那么点生气。

再后来它时不时沾上那些注定的痕迹,可能故事过多又繁重,有时候会压得它下摆落至小腿中间,甚至是脚踝。

诸葛青记得它,被修补过的地方,粗糙的针脚,和浆洗的次数。这显得它是独一无二的,过就像其他每一件将要被焚毁或会被他自己留下的遗物。诸葛青也幻想过它,带着王也的体温覆盖在自己身上,能够嗅到药味里混杂的有关于王也的气息……

就像王也自身。

遗物是诸葛青收拾的。他沉默地用手指隔着白布去描画王也英俊的五官,似乎那就能唤醒睡美人。当他一如既往按照流程将遗体推入焚化炉、按下焚烧的按键时,他感到心脏被隔空剖出,填入王也所缺少的那部分里。

他也“终结”了。

中褂没被带进手术室,它其实有一段时间没被穿起来过,被王也搭在扶手椅上,就在房间正中央,无声地呼唤诸葛青。他把它小心翼翼拿起,拢在臂弯里,却不经意间滑了一半垂下去。

他低头,龙飞凤舞的金线绣字贸贸然撞来,攥住他的喉管。

 

在克隆人的世界里,与同类谈恋爱是很正常的事情,也没有哪条法规明令禁止。一夜情缘也好,真心相爱也罢,只要五脏六腑是干干净净无病无损的,他们之间有些亲密关系也没什么所谓。即便是后者,克隆人能活多久呢?生老病死皆无畏,爱别离也不过是附带的一点点。

痛苦也不过是一瞬。

可诸葛青是这一大群白羊里仅有的一头黑羊,黑得扎眼,但乍一看都容易被白毛晃过去,再细心点才能从里头把它抓出来。白羊要受的那点痛苦,落到他身上便被放大,被拉长,生生熬多几十年。可能诸葛青会改变,会忘记,但到底,还是不如不开这个头。

显然王也知晓这一切,可他也没能克制住汹涌而来的情绪。

诸葛青嘴唇轻轻颤抖,眼睫上下一搭,又惶惶然地分离,眼眶发酸,后槽牙紧紧咬着,整张脸、每处五官都变得酸涩。

一滴咸涩的水掉下来。

点中了中褂内里三字中打头一个的“诸”。

 

“错了,就一个。”

“是求不得。”

 

 

本以为这就到了狗血人生的情绪末尾,诸葛青再心碎疼痛也会熬过去,这份工作束缚他到六十岁,大起大落后生活也一如往常。

若要谈改变,谈得上的也只有他一个古怪的哀悼行为。每负责一位克隆人,他都会在每个星期三询问这些短命的复制品:人生八苦,你占了几。次数之规律之频繁甚至令他在这捐献所里成了个标志。

大概是想从中获得一个他所需要的回答,来完成整场自欺欺人的骗局。

他也设想过一些别的事情。

王也是罕见血型,按照相关机构的习惯,这样的复制品一般不只有一份。可能是分散到其他捐献中心,也可能是按年龄错开克隆时间,每一个复制品最后都一模一样,但姓名与性格会随着以往的成长和抉择而变得多样化。

承认自己曾幻想过一个替代品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,何况诸葛青从头到尾都没奢望过这点幻想成真。培养一个适合的克隆人需要很久,说不定童年就被推出去匹配终结,整个范围内又有十间捐献所,几率之低使他不抱期望。

但幻想成真,又发现这个命题是假的。

近退休年龄的诸葛青死死盯着被另一位陪护人负责的WD1005号,他与王也出自同一本源,可抛开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庞后,没有一处相似。这个年轻的克隆人笑起来痞里痞气,短短的头发挑染了一缕深蓝色,即使与王也站在一起,也能被迅速分辨开来。

许是被盯得不大舒服,他偏过头来,打量了身穿蓝中褂的诸葛青一会儿,恍然大悟:“你在透过我看谁?”

诸葛青忽然松了口气。什么替代品,什么幻想,都他妈是放屁。执念就执念,上了天,下了地,克隆不克隆的,王也这人,就这么彻头彻尾、独一个。

“人生有八苦……”他嗫嚅道。

“你是那个‘问苦道士’噢?”WD1005号笑了,“我还想能不能遇上你答一次呢。人生有八苦,我一个都不占。”

 

再打后,诸葛青终于“脱离”了禁锢。

他搬进了体系里的养老院,好一段时间后又遇上童年那位【女士】。她当年岁数也不高,比诸葛青年长十余岁,如今身体健朗,记忆还行,没多久就辨认出他是谁。她是刚搬过来的。

“看着而已。”护工冷淡地说,手上倒妥帖得很,温温柔柔地折好了【女士】的被子,“今天星期几?”

“星期三。” 

“那等着吧。”

诸葛青的房间就在【女士】对门。

不知何时那边猛地蹿起一阵大笑,压去了所有细碎声音。护工眉一挑,把这边的门拉开,医护人员纷乱的脚步声混杂那阵笑更加响地传过来。

“八苦占几何!”

男人的声音如千钧重,灌入每个字里,却一声更比一声高。

——“镇静剂。”

——“快一点,小心。”

 

“求不得!”

尾音刚出口便戛然而止,一切重归寂静。

 

END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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